安县是个山明水秀的小县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雨还在下，天空依旧暗沉，小县城像一幅略带萧索颓废韵味的水墨画。

　　安县公安局高度重视这个案件，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安排了在岗的全部警力全县严查，但是并无进展，也调取了发现小米粒前后时段周边的视频，但是截至目前，没有发现嫌疑人和小米粒的去向。而今天，由于暴雨，视频根本无法看清，案件侦破一时陷入僵局。

　　就像溺水的人，刚刚浮起来，又被人狠狠摁住头淹进水里，李珞云满腔的希望在这一刻又跌进深渊。

　　她祈求的看向徐承前，徐承前说：“警察同志，谢谢你们，我们先出去顿饭，你们也先休息下。”

　　李珞云忽然哭道：“不，我不吃饭，我要找我的小米粒，求你们不要停下来。”

　　女人毫不遮掩的哭声在诺大的办公室回响，在场的警察多少有些尴尬。

　　徐承前皱眉，张开双臂抱住李珞云，将她叉了出去：“你冷静点，全县的警察都在为你找小米粒，冒着暴雨找了8个多小时，你还要怎样？”

　　李珞云还是哭个不停：“我不要怎样，我就要我的小米粒。”

　　徐承前搂紧她：“好了，听话，我们先去吃饭，你总不能让我一直忍饥挨饿吧？”

　　他开车把李珞云带到一家酒店，开了房，点了餐，让人送到房间，承诺她，只要她乖乖吃完饭，他便给她想办法。

　　女人痛苦的时候，要允许她任性。等她平静的时候，她便会感激你的包容。

　　徐承前自然很懂得贯彻这条定律。

　　他的话犹如救命仙丹，李珞云三下两下便吃完自己的那一份盒饭。

　　徐承前把车钥匙交给她：“去后备箱看看。”

　　李珞云拿着车钥匙，风一样的跑出房间。

　　李珞云站在酒店的门口，触目所及的是这个小县城参差不齐，新旧参半的建筑，静静伫立在风雨中，因为陌生而让人感觉它们是冷漠无情的，目光收回，停车区聊聊的几台车中，那台高地盘的黑色SUV车，熟悉的造型，熟悉的车牌，让她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寻得了一丝慰藉。

　　李珞云顶着雨冲过去，揭开后备箱，映入眼帘的，是一沓沓高高垒起的寻人启事，全部是彩色打印，高清照片画质，百万寻人的字眼也异常醒目，相信看过这个份寻人启事的人，见到小米粒一定会一眼就认出来。最用心的是，寻人启事上说，保留并扩散这份寻人启事，获得十人以上的签名，可在微博上@寻找小米粒的微博，将有机会获得10-100元不等的红包。

　　徐承前别具匠心的弄出签名和奖金，是为了让拿到寻人启事的人最大程度保留它，扩散它，尽可能增加了找到小米粒的希望。

　　有雨水飘进来，落在了寻人启事上，李珞云赶紧用手抹掉，关上后备箱。

　　她从停车区跑回酒店的门口，头上脸上身上都湿了。看着那台车，想到它的主人，对他任何的芥蒂与忌恨，就被这漫天大雨还有汹涌的热泪冲刷得一干二净。

　　那一刻，她在想，只要他替她找回她的小米粒，他便是他的恩人，她愿意对他感恩戴德，顶礼膜拜。

　　徐承前看着抱着一沓寻人启事，向路过酒店的行人分发的李珞云，不得不感叹这个女人了寻女，真是豁出去了。他从倩倩那里得知，她几乎是一夜未眠，一路上也不见她打一下盹，她整个人就像上足了机器的发条，干劲十足，可这样撑下去，她还能撑多久。

　　他刚才睡了一觉，时间不长，但好歹让几欲炸裂的头脑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他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人在另一个倒下的时候撑着才行。

　　他慢慢朝她走过去，她一转头便看到他，满脸期待的看着他。

　　一个女人对男人有了感激，看向他的眼睛里便有了不一样的神采，连带着肢体都带着趋近性。

　　徐承前嘴角勾起。收买像李珞云这样清高而固执的女人的心不容易，但是收买一个爱孩子的母亲，一个爱母亲的女儿的心，不难。用钱和色对她威逼利诱是下下策，对她在乎的人好，是让她俯首帖耳最有效的办法。

　　徐承前和李珞云在这个县城人流量最大的步行街前散发寻人启事。

　　步行街入口处是一排石墩，人流不断地从石墩间穿过。

　　有人伸手接过，有人摆手拒绝。徐承前看着淅淅沥沥的雨，看着行色匆匆的人群，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的顶着严寒酷暑站在通达最大的商业中心周边向路过的人递传单，发小名片的自己。人们或冷漠或厌弃的接过他塞过来的东西，转手就丢在地上，他捡起来，擦干净，再发，偶尔有人接过去对他说一声谢谢，他便要高兴一会。他幼年丧母，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后来出去做民工，一辈子对人点头哈腰，从没扬眉吐气过。徐承前很小就知道，人要活着，脸皮最不重要，肚皮最重要。再大一点，上大学的时候，为了挣钱，他不怕冷眼歧视的，不怕刮风下雨，严寒酷暑，就怕来了城管，将他的传单名片悉数没收，那样不仅拿不到工钱，还会被扣工钱。毕业后开始创业，靠着胆大心黑，眼疾手快，左右逢源，趋炎附势，终于混到今天。

　　飞黄腾达之后，他很少再想起以前的苦难。人生太短暂，时间太宝贵，拿时间缅怀痛苦的人是蠢货。人生得意须尽欢，享受每一天，活在当下便是他现在的理念。

　　李珞云的经历则和徐承前不同，她是典型的日子越过越坏。

　　大学毕业之前，她家的日子都可以算过的不错，爸爸是个水电工，一年到头在城里给人做水电装修，总有忙不完的活。妈妈在农村，没有种庄稼，只种了一点菜，养了一些鸡鸭。父母三十多岁才有她，当宝贝一样的养大。记忆中，她就没过苦日子，家里最好的都是给了她。

　　顺风顺水的长大，日子陡然变坏是在她大学毕业后，她跟着博士毕业的孙建明到了大学当了一名合同制的辅导员之后。爸爸忽然就在那年秋天突然病倒了，被查出患了矽肺，一辈子拿命换的钱在两年多的时间全部花光，他自己备受折磨，妻女也跟着伤心难过。为了不拖累妻女，也为了自己早日解脱，他在第三年深秋的一个早上，在屋后的树林里，用一根绳子和这个世界作别。

　　那时候孙建明出国在外，她挺着几个月的肚子回家，操持了父亲的丧事，然后把精神受到刺激的妈妈接到了通达和自己一起住。

　　工作不清闲，工资却不尴不尬，上有老小有小，每一分钱都要省着花。李珞云第一次体验到生活的艰辛。而刘建明的冷淡、污蔑和离弃，更让她感受到人心叵测，世事无常。

　　大二的时候她认识了刘建明，她实在是喜欢他，一直在倒贴。

　　她为了他和他家，花了多少钱，她没数，但是他不见得没数。

　　刘建明拿出的20万，想必是经过精心计算的。这个男人，悭吝到骨子里，也怪自己眼瞎，一直自欺欺人。到人家磨刀霍霍的时候才看清楚自己就是待宰羔羊。

　　李珞云追逐着经过她身边的每一个人，诉说着，恳求着，将一份份寻人启事交给他们，希望他们可以认真看一眼，妥帖收藏，热心转发。手上的重量越来越轻，她便感觉找到小米粒的希望越来越厚重。

　　徐承前远远看着李珞云，看着她不知疲倦的奔走，解释，一个母亲的虔诚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种事，他原本没打算自己亲自做，花点钱，找几个人，街头一发就完了，自己轻松愉快，她也得到心理安慰。是因为什么自己决定亲自来帮她发，他想，或许是想让她更感激自己，又或者，自己骨子里其实是喜欢小孩子的，喜欢那个只见过两面的雪□□嫩的小家伙，又或者，自己享受这入戏的感觉，因为有人会问，这个小女孩是你的女儿吗，那边是小女孩的妈妈吗？

　　夜色袭来，街灯次第亮起，灯光在积水的地面将倒映，拉长，模糊。

　　李珞云身边经过两个叼着香烟的小青年，其中一个短发黄毛斜眼看了李珞云一眼，朝她伸出手，李珞云感激的拿出一份寻人启事递给他，谁知那人瞟了一眼，直接丢在地上，还一脚踩下去：“什么垃圾，晦气。”

　　李珞云正感激他主动要寻人启事，现在见他如此无礼，一脚下去正好踩到寻人启事正中小米粒的照片上，她不由愤慨：“你不要就算了，可以还给我，为什么要乱扔，还踩我女儿的照片。”

　　她边说边弯腰去捡那张寻人启事，已经走开的那两人忽然停住回身，短发黄毛挑衅的抢走被李珞云捡起来的寻人启事，又丢在地上：“我就踩怎么地，老子刚输了钱不痛快。”

　　他旁边的长发黄毛也跟着踩了一脚：“就是，出门就遇上这么晦气的事。”

　　李珞云气得发抖：“你们讲不讲道理？”

　　她上前推开其中一个，固执的蹲下身又去捡那张寻人启事。两人乘她不防备，从她左手臂弯抽出剩下的寻人启事，对着天空抛洒：“来吧，大家抢吧，每张都是钱。卖儿卖女的钱。”

　　纸片如雪，飘洒在空中，很快四散落入积满污水的地上，被浸透，被玷污。

　　路过的人们带着漠然不解的神情看着这一切，少数目睹全部经过的人对着李珞云和两个黄毛指指点点，虽然有同情，但不敢大声表达，只和身旁的人嘀咕。

　　两个黄毛得逞后得意洋洋的看着李珞云：“看到没，我们就是这样讲理的。”

　　李珞云红着一双眼睛看着这两人，恨不得用眼神将他们杀死：“你们不是人，是畜生。”

　　“臭婊&……%子，敢骂大爷，活得不耐烦了。”

　　“婊*&……子，搞死你。”

　　两人擦拳磨掌，目露凶光靠近李珞云。

　　他们的拳头没有沾着李珞云的身，却被突然冲出来的一个男人一拳一脚打了个结实。

　　男人腿脚太过利索，两人趔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回过神正要合力围攻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人群后忽然走出几个人。

　　这几个人围上去，几个漂亮的擒拿动作，便将这两人按在地上，带上手铐。

　　便衣警察？人们面面相觑，发出惊呼。

　　制服黄毛的几人中有一人出示了□□，表明身份。两个被控制的黄毛大声喊冤，说好好走路犯了哪门子王法，这名警察冷笑一声：“聚众赌博，嗑药，寻衅滋事，犯的王法多了。”

　　李珞云蹲在地上，流着眼泪捡寻人启事。徐承前走到她身边，陪她一起捡。

　　那个警察指着他们两对围观的人群说：“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孩子被拐卖的心情，大家不能感同身受没关系，不帮忙没人说你冷漠，但是不帮忙还欺负人，咱们安县的警察可不答应。”

　　一番话掷地有声，加上他人长得端正威严，围观的人纷纷点头称是，有人主动过来帮忙捡寻人启事，有人捡起来交给李珞云，有人则说，我拿走这份吧。于是，有更多的人主动找李珞云要寻人启事，大家都不介意湿了，脏了。

　　徐承前扶起李珞云，帮她把捡起来的寻人启事发下去。

　　他们身后，两个黄毛被押走。

　　徐承前拉着李珞云走到之前发话的警察面前：“王局，辛苦您亲自带队排查。”

　　王局长带着笑容，却颇有些无奈：“压力山大啊。全国人民都盯着我们，不破这个案子我们没法交代啊。”

　　王局长看了李珞云一眼，拉徐承前到一边讲话。

　　李珞云茫然的看着他们的背影，看着他们被灯光拉长的影子，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要背对着自己说的。

　　过了一会，王局长和徐承前握手道别，王局长径直走了，徐承前走回来对李珞云说：“回酒店吧，不早了，吃了晚饭早点休息。”

　　“王局长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们会安排全部可以抽调的警力不眠不休的加班排查，让我们安心回酒店等消息。”

　　“会有消息吗？”

　　“应该会，安县面积不大，排查起来不难。”

　　李珞云盯着徐承前，夜色里，灯光下，男人的眼睛很亮，眼神很沉稳，李珞云终于点点头。

　　徐承前把李珞云送回酒店，让她自己上餐厅用餐。李珞云见他要走，问：“你去哪里？”

　　徐承前笑道：“我请警察同志吃饭，人家帮咱们找女儿，你没说感谢，中午还在那里哭闹，我总要代表家属表示一下歉意吧。”

　　李珞云脸上微微一红：“那你去吧。”

　　李珞云站在酒店门口，目送徐承前离开。

　　想到他刚才说的，“帮咱们找女儿”，心中莫名觉得有点甜。